《Testosterone Rex: Myths of Sex, Science, and Society》作者 Cordelia Fine，一九七五年出生，澳洲墨爾本大學歷史及科學哲學學系正教授。她母親 Anne Fine 是英國文學皇家學會會員，父親 Kit Fine 是哲學教授。這本書在二零一七年贏得英國皇家學會科學圖書獎。好一個世代書香。

何謂 Testosterone Rex？這概念在書中不停出現，讀了大半本書作者才在第六章解釋，它由行為內分泌學家暨科普作家 Richard Francis 創造：

Science writer and behavioural endocrinologist Richard Francis coined the term “Testosterone Rex” to poke fun at the mistaken conception of testosterone as a “super-actor” the “plenipotent executor of selection’s demands” that simply “takes care of everything.”

「Testosterone Rex」我理解為「帝王‧睾丸酮」，用來調侃一些人把睾丸酮當成人類演化史中的萬能荷爾蒙：「只要增加睾丸酮，你就能擊退一切敵人：由大灰熊到方陣步兵，由政敵到巿場佔有率，由商業糾紛到豐盛生活……都可以用睾丸酮（所產生的各種偉大精神情操）來解決。」作者不僅想普級知識，還希望重塑觀念。所謂「重塑」，包括拿走舊有的、補償更好的、整合後得到新的心境去看世界三部份，最後一步得由自己完成。

不存在的世界

「網民」英語為 Netizen，意指「網絡公民」，它帶著濃濃的 web1.0 理想主義情懷。來到廿一世紀二十年代，Netizen 或許仍令人想到烏托邦，但「網民」一詞卻變得消極多了，這是數十年來網民們合力經營的結果。

我們都試過拿著電話久久不能放下，直到一不小心讀了個蠢留言才驚醒過來，駭然發覺過了一個鐘頭。人在網上做出令人困擾的行為，可稱為網絡去抑制效應 (Online Disinhibition Effect) ；這名稱只描述結果，想知道成因還得自己去努力，裏面可是千端萬緒。蠢留言也不是指留言本身在胡言亂語，而是指一些留言反映說話者心述不正，此類人經常意圖過於明顯還不怕你發現，結果變成他用自己的寶貴光陰來充當網絡陷阱（網絡惡作劇），這實在算不上聰明；¹要麼是他自己真心相信世界是由無盡的鬥爭構成，弱肉強食，你死我亡……那只能祝福他將得到愛他的人的拯救。

閱讀經常會遇到這種時刻，讀到一句話就確定值回這本書的價錢，例子如下：

An interesting perspective on why this might be was offered by anthropologist Henrich and his colleagues. They suggest that:

“When actual economic stakes are 0 (hypothetical), all kinds of other concerns come to predominate in the decision process. Informants may be concerned with what the ethnographer will think of them or what other people will infer about them from their decisions.”

Henrich 和同事們指出：一些心理測試中，若沒有實際金錢損失，受試者做測試時會傾向大膽一點冒險一點，來塑造自己的形象。

一不小心就讀了網絡留言二十年，我得到的症狀是「看到甚麼標題就想到有甚麼留言」，感覺網絡世界真是重重複複，裏面顯然有一些固定結構，浪漫點可稱為「人間圖案」，它分三層：內在、外在、不存在。

• 外在，即網民的說話習慣、固定的用語：網絡用語經常帶著情緒²。牽動情緒的話題，在腦中反芻 (ruminate) 後憎恨將更濃烈，也將憎恨得更合理；這時要平淡說出來就不容易；人生最痛苦的事若不能平淡地說出來，也就沒有人想聽你有甚麼問題。到頭來，連求救也要講技術；沒人想聽，人就會永遠困在那裏。
• 內在：困在那裏久了，就想報復，有時是有意識的圖謀，有時是無意識地令事情發展出那個效果。
• 不存在：為甚麼更好的情況沒有發生呢？

網民的留言為營運留言框的公司帶來可觀收入，但對網民而言，他們的留言就像扔向瀑布的一封信，瞬間就沖到河床消失不見³；營運留言框的公司並不管你的留言有甚麼價值，都一視同仁。蘇東坡在留言框寫作出水調歌頭，和你留言罵那家店真難吃的下場是一樣的，營運留言框的公司不會為蘇東坡、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們設計一套知識管理系統來保存他們的心血⸺無論多麼重要的話題，無論多耗費心力打字，無論放多少情感進去，留言都是沒有回報的。

因此其他顧慮 (other concerns) 才會湧現。

網民們當下自己的幻想才是最重要：塑造自己的形象、與人建立關係，這些都與現實相似，也是一種平淡的網絡生活。然而，經營平淡的留言框世界注定賺不了錢，如果無益的娛樂叫 Titytainment（奶頭樂），那麼留言框創造的新娛樂類型可叫 Muddytainment（泥漿樂）。Titytainment 用的是多巴胺，而 Muddytainment 用的是腎上腺素，而且後者改變人性情的威力大得多。Muddytainment 是真正的傷天害理，因為它能把人的原始部落本能⸺排擠 (Social rejection) 變化成仇恨。這種仇恨如果太早建立，可能影響這個人往後人生最重要的二十年。

《Testosterone Rex》最後一章，作者才隨興地提到為甚麼有些人希望……性別平等。就我經歷而言，「性別平等」這概念流落到民間，它創造的問題比它解決的多，

• 「平等」是一種結果，而不是成因，人不能望文生義就知道如何「平等」，這使一些人讀到「性別平等」四字時想腦補也做不到，壓力一來就像額頭撞到門板，誅心之論就會洶湧而出，特別是人打開了留言框，無論如何都要說幾句話時。
• 光是看到這詞語，就提示人回到腦海搜索性別之間的種種聯想 (Priming)，很容易引來一些本來就想找些目標來排擠的人，發現適合的獵物，這類人一有機會就會來來回回重重複複地「誤解」這個平等概念。

廿一世紀的網絡分成兩大階級，一類人擁有留言框，另一類人只能留言。前者說話傳得遠⁵，後者「甚麼都可以說」；這似乎是權力不相等的結果：人微言輕，說話自然要猛烈才得到重視，不是嗎？當然不是，說話的威力並不在於令人受心理創傷，而是在於說服人，改變人……當人人爭著顯示自己「有邏輯」「懂批判」而成為智者時，令人成為「好人」的技術，竟變成最高深的智慧。

網絡 (internet) 世界純粹由資訊構成，如果沒有人腦去知覺它，它就不存在，這情況要怎樣在網絡世界賺大錢呢？答案是「引介費」（中介費）：我引導你接觸甚麼來從中取利⸺這樣就創造一堆網絡巨企。人一旦上網，就會被引介去看東西，不一定是好的，但很快保證你難以離開。社交網站做得更絕，它把自己做成一個內聯網，它自己並不創造任何東西，它只做兩件事：

1. 保證你「登入」之前甚麼都看不到。
2. 保證你登入後仍被隔離，你有權選擇，但所有選擇必須由公司提供。

社交網站的生存之道，是在兩端中找平衡，不是道德的平衡，而是權力的平衡。它一邊靠操控人的眼睛來賺大錢，另一邊盡量不被盯上，盡量把自己藏在幽微處。它會說：「我影響的不是人的行為，我只為你的眼界提供小小的佈景」，但範圍是數十億人。

以上一切，都發生在幽暗處，它是一個不存在的世界，知道它存在的人，在那裏不存在；在那裏存在的人則假裝它不存在。

存在的世界

Equality 應理解為「平等性」，它是一個詮釋性概念，只方便我們指出問題，而不帶出答案。水到渠成；河水是一個要素，大渠是一個要素，「渠成」才是結果；平等是一種水到渠成。我認為哲學家有兩個階段，一個是思考「怎樣才能做到？」另一個是思考「怎樣才算做到？」

所謂「平等」的最後或最初，都是一種心境，就像風景一樣，人若是看到眼前一片平整，如遼闊草原，那我們將看不到有甚麼可以指出來。

鮮少人滿意自己經歷過的教育制度，聊起教育制度，人們要麼是滔滔不絕，要麼是意興蘭珊。離開學校不用多久，大多數人都能回憶起自己在學校學過哪些「沒用的東西」；而且離開時間越久，這些「沒用的東西」越多。

當人要搬到外語國家居住，才發現他在社會裏學到的遠比想像中多：賺錢技能失去一半就算了，連繳費、求醫、交通、住屋、甚至娛樂……都要重新學習，本來像空氣一樣的常識都得重新學習。

也不用真的搬走，只要稍稍想到有一天要搬走，就能回想要重新學習甚麼，一些早已忘記的，譬如⸺誰是壞人呢？如何對付壞人呢？如何不成為別人的壞人呢？

Some people want fewer women assaulted or killed by their partners. Some want to close the yawning gap in retirement savings that puts disproportionate numbers of women in poverty in their senior years. Some want greater sex equality in their organizations because of research suggesting beneficial effects for productivity and profit. Some people want mothers and fathers to share more equally in caring for children so that the next generation reaps the benefits of involved, caring fathers and happier parents. Some people want an easier journey for loved ones with identities, bodies, or both, that fall in-between the too-neat male versus female binary. Some want it to become easier for people to pursue and fulfil counterstereotypical ambitions. Others want to stem the leak of talented, highly educated, and expensively trained women lost in professional pipelines. Some want to see households headed by single mothers lifted out of hardship or poverty. Some want more equal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 so that girls’ and women’s interests are more equally served in government policy. Some people are also for sex equality because of a suite of benefits for men: from lessening of pressure to live up to demanding and sometimes dangerous hypermasculine norms, to an easing of the burden and stresses of being the primary breadwinner. Some hope it will bring a liberating expansion of the definition of male success into the parts of human existence beyond work, wealth, and sexual conquest. Some go even further, and hope that thinking of qualities, roles, and responsibilities as human, rather than as feminine or masculine, will transform the world of work, to the benefit of everyone. Others think that greater sex equality is probably a mixed bag for men, but that we should try for it anyhow because it’s just fairer and nicer when power, wealth, and status are more equally shared.

FOOTNOTES

1. 陷阱之所以有用，是因為人放下陷阱就可以離開。燃燒自己的光陰重重複複做網絡惡作劇……只能說他自己就是掉進陷阱的獵物。

2. 網絡用語多帶負面情緒，網民說出那個用語，也就為自己套上那個情緒。譬如「割蓆」本來表示恥與為伍，是正面的；這詞語流落到網上，就變成諷刺人表面說一套道德說辭，實際為了保住「觀眾愛戴」才與昔日朋友劃清界線。觀眾一邊逼迫他表態劃清界線，另一邊挖苦他這樣做是「見利忘義」。這些觀眾等同承認自己是在折磨別人，承認他與留言框的主人是利益關係，承認這種折磨是正當的應該的：「你憑甚麼擁有留言框而我只能留言呢？」痛苦的人渴望獵巫，匱乏的社會人人想找些壞人來發洩……可稱為 Cyber-cannibalism。

3. 「瀑布」 Cascade 剛好就是一種網站版面設計的稱呼。

4. 擁有留言框的人「傳得遠」是相比只能上網留言的人，然而這種「傳得遠」放在人類世界仍是微不足道，即使相比起前網絡年代的那些名人，仍是差得遠；但這不是壞事，因為分散的意見源頭反而令好的社會價值更加強韌⸺前提是我們相信思考必然為人類帶來美好；人類歷史上每個擅長思考的人，對此都充滿信心，他們都好像發現了甚麼機制保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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