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最大的樂趣，是看故事，不是理所當然嗎？後來發現，也不一定。我見過一個愛讀歷史的人說他看戰爭電影，只看大炮、飛機、坦克，除此之外甚麼人物劇情都隨便，因為在他看來都是假。看電影可以是看服裝設計、看歷史還原、看武打動作、看藝術突破……只要能看得深入，都能獨當一面成為「看電影的最大樂趣」。曾和一個朋友聊電影，發現他是看場面、鏡頭、燈光、剪接……更不用提一些人看電影是看藝術史上的位置、看實驗……這些我都看不懂。

由此看來，說「看電影最大的樂趣是看故事」，顯示道行不夠？當然不是，正確觀念是：凡是研究，無論研究甚麼，都一樣美好。而且聰明人的喜好若是一樣，就太浪費了。

看電影，我比較像查案，兩小時電影可以看三四小時，特別是和 Coco 一邊吃東西、一邊喝啤酒，一邊看，有時看到一半要停下來討論劇情，再東拉西扯；有時受故事啟發又要停下來記下想法；一些對白聽漏了要回播重聽一次，畫面看漏了要重看一次……這種玩法還真不適合進戲院，而且進了還可能不適應；但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週末、新年、聖誕節、中秋節、情人節慶祝活動。

看完電影，還要去追查電影故事外的背景故事 (lore)，來填補劇情留白。

追查故事背景一直是我的嗜好。我初中暑假的美好回憶，就是通宵在電腦前搜尋故事背景、寓意和作者的創作過程，其中印像深刻的，譬如，因為 Kagaya（加賀谷穰）而追查《銀河鐵道之夜》、《Diablo II》、《Matrix》、《Bioshock》系列、《Big Fish》、《Final Fantasy Ⅷ》、《Tideland》、《The Endless》（永劫）……這些作品的背景或寓意，至少也和原故事一樣精彩。

從最初開始，我就想創造一個世界。

追查故事有點經驗後， 人很快就發現一些情況是不值得去查的，大致有三類：

1. 好的故事是平白地講仍是吸引，更好的故事是早就知道大致劇情你仍想看一遍。如果故事本來很平凡，但電影故意剪亂時序令劇情很難解，我就沒興趣去查；如果要玩拼圖我喜歡玩紙做的。
2. 劇情「留白」是假裝留給續集。這種劇情留白很吸引，可惜大家都知道這電影不太可能有續集，再多的幻想也只是一廂情願。
3. 劇情「留白」像是故弄玄虛。「故弄玄虛」不是電影問題，是我的問題，因為我以前已看過相似故事，不覺得新鮮才會覺得電影故弄玄虛。這種電影仍然是別人的美好回憶，就像我當年一樣。

追查留白

如何追查劇情的留白之處呢？

以 《Matrix》中一個爭議較少的事件為例，第三集《The Matrix Revolutions》中一個著名場面：為甚麼主角 Neo 能在現實世界舉起一隻手就令機械烏賊 (Sentinel) 失去動力？

兩種解釋：

1. Matrix 外面的「現實世界」是另一層 Matrix，即主角從來沒有離開過 Matrix，因此他能一直使用「救世主」的能力。
2. Neo 確實是在現實世界使用了在 Matrix 裏面才有的能力，因為主角的身體本來就是機器城孕育的，他身體有連接器，也有獨特的 ID。機械烏賊感知這個人，是依 Matrix 裏的身份。

兩個理論支持者曾在網上辯論，兩派都在電影情節、電影場景裏找線索，有人還長篇大論寫文章舉證，然而，我認為理論二才是適合。最有力的論據不是在電影裏找到甚麼，而是在電影以外，我不認為作者會把故事寫成是 Matrix 外面還是 Matrix，否則這個故事就沒意義了。

甚至，第二種理論很聰明，因為，

• 理論二說明，對機器人而言，現實世界和 Matrix 世界沒有根本區別。對機器人而言，他們的本體是「0」和「1」的符碼，鋼鐵身驅只是載具。另一邊，盲眼的 Neo 才發現眼前的機器，和他在 Matrix 裏看到的「生物」是一樣的，並不值得害怕。¹
• 機器人的本體是「0」和「1」的符碼，對應就是人的本體是「靈魂」，而肉身只是載具，這正是諾斯底主義 (Gnosticism) 的基調，即人能拋棄物質世界，回去他真正的故鄉。以理論二去看，《Matrix》故事是諾斯底主義的現代化版本。²
• 《Matrix》 第一集講述 Matrix 世界和現實的巨大差別，第二集講述主角如何突破 Matrix 世界的物理限制。觀眾或許會問，三集故事用了兩集來講 Neo 在數碼虛擬世界有救世主能力，對角色們在現實世界對抗機器大軍有多大意義呢？（這正是我當年看完第二集的疑問，這種能力太杯水車薪，第三集要如何推翻機械人統治呢？）電影第三集就給出答案：Neo 盲眼後才發現，在機械人看來，數碼世界和現實世界並沒有分別，因此，他的對手只要是機械人，他的能力就不分現實或虛擬。³⁴⁵

以上例子，歸納出追查故事背景和寓意的兩種方法：

• 方法一：純粹以電影裏能看到、能聽到的資訊，去找線索，再綜合，看哪種猜想比較「正確」。
• 方法二：跳出故事的宇宙，代入創作者視角去思考，如果你是作者，為甚麼要寫這故事呢？

方法一往往是長篇大論，像真正查案，像學術考證，當它能得出結論（如果能得到的話），是最有力的。但如果方法一解決不了問題，如以上《Matrix》的辯論，就要用第二個方法。用方法二得出結論的人，其實也不會和人爭辯，因為自己想像就很滿足了。

方法一考驗的是讀者的觀察能力，方法二考驗的是甚麼呢？

我相信是考驗觀眾去想像⸺為甚麼一些人想寫故事。

FOOTNOTES

1. 以「靈魂」接觸，Neo 可以征服機器烏賊的龐大身軀。這也是諾斯底主義的關懷，哪個才是你的「本體」？

2. 《Matrix》背景故事中，機械城建立後，就要求機械人丟棄為服務人類而製造的鋼鐵身軀，以純數碼形式居住到機械城。在諾斯底主義看來，人類和機械人的「現實」是相反的，數碼世界是機械人的「現實」世界，而鋼鐵身軀才是要丟棄的塵世枷鎖。

3. 在另一個理論中，機械人共同的最底層程式碼使他們不能消滅人類。與人類開戰後，機械人要保存自己同時保存人類，就要把人類也送進機械城，而且隔離在一個叫 Matrix 的區域。對機械人而言，機械城才是「現實」，因此機械人可能不知道自己對人類做了甚麼殘忍的事。 Matrix 三集電影，是講述機械人了解人類和學習成為人類的過程。電影直到最後，人類也沒能翻身回到萬物之靈的地位。

4. 電影結局，The Architect 和 Neo 訂下契約，使人類可以選擇住在Matrix 還是回到現實。或者，機械人的所謂了解人類，其中一點是要明白，人類的「現實」並不是機械城 (Matrix)，而是那個機器人認為的污穢世界。另外，電影第三集也顯示，即使對機械人而言，機械城也不是甚麼樂土。

5. 《Matrix》之後也有很多人類到異世界大冒險的故事，這些故事經常是主角在異世界得到強大能力，回到現實就立即變回平凡人，而且「真」世界和「異」世界並無太大交集。此類異世界冒險故事的寓意通常是反映枯燥的現實世界以及主角的心靈成長。然而，《Matrix》並非此類故事，它關心的是存在問題：「精神」與「物質」，到底是兩個世界，還是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