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狂野時光


Anthony Storr 這本《孤獨》,原名《Solitude: A Return to the Self》,二零二零年改版再印,可喜可賀。卡夫卡有一段小故事,名為《下一個村莊》(The Next Village):

我的祖父常說:「人生苦短。如今它在我的記憶中壓縮到這種程度:比如說我幾乎無法理解,一個年輕人如何能下決心騎馬去下一個村莊,而不擔心 ⸺ 且不說甚麼不幸事故 ⸺ 光是這日常平安的一生光陰對於這樣一次出行是遠遠不夠的。」

上網找到一英譯:Grandad always used to say: “Life is amazingly short. Looking back, even now, everything is all so closely crowded up that I can scarcely imagine, say, how a young person makes up their mind to visit the next village without the fear that — quite apart from any mishaps — even the length of a normally, happily unfolding life will be nowhere near enough time for such a trip.”

綜合兩譯,以我理解老人的話:

人生短暫得那麼精彩。每當我回望過去,就如現在一樣,總覺得所有記憶被擠壓得⸺使我難以想像⸺譬如⸺我,那個曾經的年輕人,為甚麼能狠下決心浪費好好的寧靜下午騎馬去另一個村莊呢?且不說有甚麼意外,即使那是一趟平靜的旅程,我也認為不值得;即使有一生人的平靜時光供我獨處,我也認為這趟旅程不值得。


高敏感者 (HSP) 就很能理解這種心情。他們的假期越到尾聲,越是謝絕邀約,想留在家裏做做自己喜歡的事。玩玩電腦遊戲、收拾書桌、整理房間;畫畫、拼拼圖、閱讀、看電影、聽音樂,或在窗前看風景(以防近視)。

他們內心有一個「外出指數」,如果連續好幾天要外出交際,這個指數就會破錶,覺得全世界欠了自己。此時,他會排除萬難留在家裏——當然現實執行常不如人意。我曾抱怨深夜都太淺,等一下兩點就變四點,再等一下就天亮。《孤獨》書裏有一段卡夫卡寫給情人的信:

妳說喜歡在我寫作時坐在我身邊。但妳聽我說,那樣我根本無法寫作。寫作意味著過度揭露自己,一個人身處自我揭露與讓步的極限中,如果與他人有牽扯,就會逐漸喪失自我。而且,只要這個人精神健全,他也會裹足不前⸺因為每個人活著都想生存⸺使自我揭露與讓步的程度對寫作而言還嫌不足。寫作如果只從存在的表面著手(技窮或靈感乾涸時的作法),那根本什麼都不是,一旦真實的感情撼動了這層表象,寫作就會立即瓦解。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人寫作時,無論怎麼獨處都不夠,四周怎麼安靜都不夠,即使夜晚都不夠夜晚。

最後那句,大概是夜貓子都有同感。


認為人類世界太過刺激的人,如卡夫卡一樣,將發現「心流」(或「忘我」)是他終極追求的精神狀態,而且也擅長如此;對他而言,只要能忘記過去和未來,有一天時間不受打擾做自己喜歡的事(及大聲播音樂),自然而然一陣狂喜就會湧上心頭;另一些人想要得到這種興奮,還得依靠藥物、賭博、甚至借故找人衝突,與此相比,使人喜歡獨處的高敏感特質,可算是上天 (或父母)的禮物。源源不絕的快樂只需向內探求,經濟又環保,簡直就是腦內核聚變。

故事老人訴說兩事:

  • 一些人不愛社交並非逃避,而是他們有更精彩的個人時光。
  • 他們越是感到生命短暫,越是珍惜獨處的光陰,同時,外人也越難理解這種情感。

這種情感是對自己生活的依依不捨,對自己的依依不捨是來自對整個世界的依依不捨。故事裏的老人最為明白⸺明白天地之間只剩自己,如此寧靜的狂野時光有多珍貴。